事迹报道
沈浩施政6年的“小岗遗产”
11月6日凌晨,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党委第一书记沈浩因过度疲劳导致心脏病在小岗村猝死。
再过一个月,沈浩的第二个“三年”任期将满。对于这位安徽省财政厅下派干部、被小岗村民集体摁红手印“扣”下、已在小岗坚守6年之久的“明星村长”,在完整剖析他治下的小岗最近6年的变化历程后,方能清晰解读出为何群众对其怀有那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敬意与怀念。其中的曲折,更是折射出中国乡村社会发展中的历程以及革新力量在多种势力中的艰难博弈。
下派干部治下的明星村
这是一个长期以来都为人津津乐道的“小岗怪圈”:作为中国农村改革的发源地、“改革先锋”,小岗村却在近20多年里,如同中西部其他乡村一样,发展缓慢。2003年,全村村民人均年收入仅为2000元,不仅大大低于华西村、南街村等其他“明星村”,甚至还低于其所在的安徽凤阳县的平均水平。有人将此状况形象地称为“一夜跨过温饱线,二十年没跨过富裕坎”。
这种温吞吞发展的状况在最近几年被打破。在小岗村村民看来,呈“丁”字状的两条水泥路见证了小岗村的成长与巨变:一条是横贯小岗村东西向的“友谊大道”,这条由张家港市长江村出资援建的水泥路,最近两年道路两旁低矮的瓦房不见了,一幢幢临街“小洋楼”拔地而起。
另一条则是纵贯村庄西头的、呈南北走向的大道,它北连307省道、南接101省道,打通了通往县城凤阳和省城合肥的便捷通道,结束了此前前往县城须多绕道十几里路的历史。
“这两条路拉起了小岗村发展的框架与气势,打破了长久以来发展的沉闷,让人看到了村庄的生长和希望。”小岗村村民关友江说,这些道路的开通也便利了村民的生活,为外来投资铺垫了良好的硬件基础。
“沈浩在任的这6年小岗的发展,超过了此前的24年。”作为最早关注小岗村改革的中国作家、安徽省文联的温跃渊长期以来一直关注着小岗村的变化。沈浩,安徽省财政厅干部,2004年年初起被选派到凤阳县小岗村挂职锻炼,担任村支部书记。此后的事情,经由媒体的一再报道而为人广泛熟知:2006年年底,3年的挂职锻炼期届满之前,98名村民自发联名按下手印“上书”安徽省财政厅、省委组织部,请求挽留沈浩继续留在小岗;今年10月底,第二个3年任期届满前,183位村民再次上演这一幕,再次请求沈浩留任。
在小岗,村民们随口都能说出沈浩在任6年来带给小岗的变化:修建了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物——村委会、纪念馆、档案馆;出现了整洁、宽阔的村民文化广场;树起了村庄牌楼;消防队、警务室、卫生服务中心、图书阅览室、文娱活动室等公共设施一应俱全……在江浙沿海地区的乡村,上述设施也许并不新奇,但在安徽等中西部地区,这样充满现代气息的村庄,仍属难得一见。据凤阳官方提供的数据,2008年小岗村民人均纯收入达6600元,比沈 浩上任前的2003年的2300元增加了近3倍,年均增长近千元。
沈浩曾向媒体提起过他2004年刚赴任小岗时对该村的印象:“村里为欢迎我而写的标语的墨水、纸张是借钱买的。村集体没有一分钱,还欠下4万多元的债。‘大包干’展览室陈旧不堪,村小学的门窗桌椅破破烂烂,国家投资办起来的自来水、有线电视也停了。唯一的资产——名气,如小岗、小岗村、大包干等,还都被人注册了……”
两相对比,不能不令外来的观察者感慨一个村庄的快速发展。但在小岗村党委副书记苗娟看来,沈浩带给小岗的,不仅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村容村貌的巨变,更重要的是,他为小岗招商引资了诸多企业,这为小岗今后的持续发展奠定了基础,此外,沈浩的亲民作风也改变了过去村干部在普通百姓心中的形象。“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高高在上的干部,没有官架子,而是与当地老百姓融入得非常好。”苗娟等3名大学生于2006年从安徽科技学院毕业后,被沈浩作为人才引进到小岗村参与创业,如今她已成长为凤阳团县委副书记、小岗村党委副书记。
苗娟注意到,沈浩还有意识地引导小岗的民风变化:平时农活不忙时,小岗的村民以前多喜欢聚在一起打麻将,沈浩注意到后,经常在村民文化广场放电影,吸引了大批村民观看;此外,兴建了图书阅览室、文娱活动室。为鼓励村民做好下一代的教育培养,沈浩还在村里成立了“教育基金”,哪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专科奖励3000元、本科奖励5000元。
“政治村庄”与“跑部村长”
“(在小岗)人人都是政治家,处处都在讨论‘村庄政治’。”一位长年关注小岗村发展的安徽当地媒体记者对早报记者说。言下之意是,只有深刻地了解到这一“最大村情”,才能看出沈浩在小岗的这6年的曲折与不易。
在外界的人看来,小岗就是一个符号——“中国农村改革第一村”。“中国没有一座村庄,会像小岗这样牵动着中国农村改革的进程,牵动着执政党几代领袖关注的目光,牵动着一场又一场思想观念的大碰撞。”中国“三农”问题作家陈桂棣说。而只有深入到小岗的文化肌理,方可发现这个看似普通村庄的复杂乡情。
曾任《凤凰周刊》记者的倪方六告诉早报记者,他在2006年前往小岗采访时,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曾歃血为盟、在“生死契约”上签名的两位大包干“带头人”——严俊昌及其堂弟严宏昌,在经历过“生死同盟”后,两家人却长久在小小的小岗村扮演着“执政派”和“反对派”的角色,且两派角色有时会互换,“这两派人马无论谁在台上,都会遇到重重障碍,村里的人很难统一思想。”潜入在乡村生活中的宗族势力与矛盾可见一斑。
2004年赴任不久,沈浩将小岗当地几个“很有势力的家族”告到了法院。官方的解释是,长期以来,小岗村的一些集体资产(如村委会办公室)长期被人占用,一些当地村民也有怨气,但此问题长拖至今,而无干部敢于处理。后经法院判决,村委会收回了20间被人占用的集体办公房、2台推土机和农用机具等集体资产。
敢于“碰硬”的沈浩更多的则是施展柔弱的身段对待周围的村民。沈浩的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同乡同龄好友对早报记者这样评价他:“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民,北方农民身上的质朴、热血大都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不拘小节甚至大大咧咧,有时候还会骂人,但在小岗的老百姓看来,他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而不把他当成一个官。”
在村民们眼里,这个财政厅下派的干部沈浩更是一个善于为小岗发展而“跑部”筹措资金的官员。为了打通小岗存在的交通瓶颈,沈浩打算修建一条直通小岗、北接307省道、南连101省道的快速通道。言论一出,许多人认为根本不可能——因为若要修建该道路,需要跨越京广铁路修建一座高架桥,而高架桥合龙时需要京广线火车停开。为一个村修建公路而让京广线铁路停开,岂不是天方夜谭?凤阳官方人士介绍了这个故事的结果:“然而,沈浩没有放弃,他一次次地奔波于国家铁道部和省交通厅,终于把项目跑了下来。”
凤阳县委宣传部提供的一份材料显示了近年来沈浩“塑造小岗新风貌”的成果:积极争取省交通厅支持,投入资金85万元,新修柏油路14公里;从省有关部门争取资金50万元,新修村内水泥路2.5公里;投入320万元建成了农贸市场……
“岗人治岗”的挫折与期待
近日,有关沈浩继任者的话题再次在当地的民间引起热议。多位村民说,他们怀着忐忑的心理来推测其未来的继任者及其施政方针,担心“新的村干部是否还能像沈浩那样为老百姓办实事”。
也许“一夜跨过温饱线、二十年没跨过富裕坎”的经历,已深深地烙在小岗村民的记忆里。在观察人士看来,上述“小岗怪圈”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的人喜欢“内耗”。新华社的报道称,自“分田到户”后,在很长时间内,小岗村没有一次党员会和村民会能从头开到尾,村委会改选一度无法顺利进行。
早报记者日前在小岗采访期间,在一位村民家里看到,同村的多名村民前来“串门”,热议“村庄时政”,并对记者说:“小岗要发展,就要真正实现‘岗人治岗’。”村民们的抱怨缘于一个奇特的现象:小岗的干部虽名义上为“村干部”,但是近10多年来,小岗村的干部一直实行“高配”:一般是由乡镇副镇长级别的外来人转任小岗担任村支部书记,在小岗待两三年后再离开并高升。早报记者向当地多位村民求证后得知,在省财政厅下派干部沈浩之前,自1993年起,非小岗村村民而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就有徐家宝、张从安、严德刚等人。这也是村民们在最初对沈浩前来小岗挂职锻炼也表示冷漠、并推测其也是为了“镀金”的所作出的经验反映。
小岗村村民严美昌的意见颇有代表性:“一个外派干部,初到村里,从熟悉环境到融入环境就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但往往在小岗干了两三年以后,人就调走、高升了,下一个来的干部可能又会是另外一种发展思路。”村民们看来,这些“空降”干部更多的是照顾到其上级任命机构的意志及短期利益,而较少考虑到村民们的利益及村庄发展的长远利益,“只有本村里的人担任干部才对本村有深厚的感情、才愿意在这里扎根。”并更关注村庄的长远利益。
为后面干部树立高标杆
鉴于小岗村此前长期存在的干部内耗等现象,一些人士对早报记者明确表达了他们的担心:如果继续放任传统的“家族治村”的模式,很可能会砸掉小岗的牌子。小岗村村民严余山说:“毕竟现在村民的素质提高了不少。与其让外来人来砸(小岗村的牌子),还不如由本村人来砸,说不定还能砸出一条门路。”
“我不在意是谁领导,不在乎他是本村人还是外来的干部,只要他能带领我们致富,我都赞成。”在小岗村村西头开旅馆、饭店的严德双说。小岗近年的快速发展给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提起沈浩,严德双一直用感恩且尊敬的口吻称已故的沈浩为“沈书记”——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小岗村近百名群众在沈浩两次任期届满之前,都会联名上书,请求主管部门能够批准沈浩继续连任。
严德双说,沈浩已给小岗村的干部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标杆,“后面的干部到底怎么干、干得怎么样,老百姓总会把他与沈书记比一比。”
更为重要的则是,如何实现“精英治村”并兼顾培育小岗本土人才,弥合因沟通不畅而引发的官民误解,也成为摆在凤阳方面的一个课题。
土地流转的“样板”与尴尬
推行土地流转,进行规模化农业或涉农产业经营,这也成为沈浩主政小岗时的发展思路。境内外多家媒体自2006年起就对小岗作为“样板”进行了大幅报道。
观察人士试图通过小岗土地聚合分散的轨迹——从“大集中、大锅饭”到“家庭承包、分田到户”再到“合地入股、土地集中”——来观察或解读中国农村改革的趋势与可能性。但小岗村党委书记金乔对早报记者表示,其实,小岗也是在去年起才开始探索,“也是刚刚起步”尝试对农村土地流转的方式。
据中共小岗村党委书记金乔介绍,自去年起,在沈浩的带领下,小岗的招商引资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先后与多家企业(如美国GLG集团、从玉菜业等)签下多笔投资大单。简单地说,小岗土地流转的模式主要分为两种:将分散在村民手里的土地集中起来,然后出租给大的企业经营;或者直接以国家的名义从农户手中征用(即俗称的“买断”)并给予补偿。
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些落户到小岗的企业只能给小岗百姓带来更为可观的利益,但早报记者在当地采访时却发现,当地一些农户对土地流转却持怀疑甚至抵触的态度。
这种摩擦从新华社记者的一篇题为《沈浩生命中的最后6天》的报道里也能看出端倪:11月2日上午,甜叶菊产业园生产道路建设开工仪式刚结束,10多名村民来找沈浩,认为土地丈量有误差、补偿款有尾欠,反对开工。“尽管有的村民情绪有点激动,经沈浩耐心劝说,村民们平静离去。”沈浩随即指令村干部重新核量土地面积、催促欠余的补偿款尽快到位;5日,在忙碌了一上午之后,沈浩刚回办公室,小溪河镇镇长魏明星进来了,谈了一个多小时土地流转的事;5日下午3时,沈浩在与关有江、徐开文等老人聊天时告诉老人们,建敬老院、上甜叶菊项目,都是小岗村的好事,“可进展有点不顺”。
村民们的质疑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土地流转、征用后,补偿给农民的补偿款过低;其次,有些村民还担心,过多的企业进入小岗可能将导致农民手中没有土地。
小岗村党委书记金乔向早报记者耐心介绍了补偿款的构成及计算标准,其结论是:小岗村现行的土地征用补偿款1.24万元/亩的标准,并不违反国家法律规定甚至可能还略高一些。而对于部分农民存在的失地之虞以及后续生活保障等问题,金乔表示,这不是小岗独自遇到的现象,问题的解决还是需要国家在立法层面及制度层面予以完善。
村民们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小岗村党委书记金乔向记者证实,截至目前小岗村的土地已被征用了1300亩,今后这一数字还可能会继续扩大。同时,该村的土地被集中出租给投资商的面积则为5600亩,该数字今后同样将继续扩大。
在谈到招商引资面临哪些困难时,小岗村党委书记金乔说,招商目前并不太困难,问题是“土地显得不够用了”。去年3月,原来的小岗村又将其2个邻村“吞并”,据了解,目前小岗村的耕地面积为8700多亩。
村民们说,他们不反对土地流转,但需要村里拿出行动证明他们很维护村民的利益,而不仅是投资商的利益。 (东方早报 2009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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